踏入杭州國家版本館南大門,撲面而來,就是巨大的“梅子青”屏扇。那溫潤的綠仿佛傾瀉而下,像遠山,像碧水,拉開了一個寬銀幕版的文潤閣入口。
杭州國家版本館一共采用了251樘屏扇,它由7萬片純手工燒制的青瓷片組成,全部來自浙江龍泉窯。在整個青瓷的工藝與藝術史上,我們很難找到如此大規模的應用。
從日常器皿化身宏大建筑,從生活場景移入傳世工程。青瓷一脈,在江南綿延千年,在這個最新的文化地標處,完成了一次華麗轉身。
日前,我們專程前往龍泉,對話龍泉青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金逸瑞——他創建的南宋哥窯瓷業有限公司是3家青瓷屏扇生產企業之一,聽他講述制作中的靈感和辛苦,感悟文化里的傳承與創新。
突破尺度限制
制作杭州國家版本館的青瓷屏扇,用的是特制的新式窯爐。金逸瑞的公司共制作了3個,從去年4月起夜以繼日地投入燒制,才成就了這萬片青瓷。
我們在現場看到這些貌不驚人的窯爐,卻想不到其中蘊藏著如此多的奧秘。
這一切要從金逸瑞參加的一次頗為神秘的會議開始。2020年7月,杭州來的團隊在龍泉征召企業,說要做一個大工程,條件是能夠制造30厘米×80厘米左右的大塊青瓷板。
當地20余家重點生產廠家都去了?!爱敃r,我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?!苯鹨萑鹫f。
瓷板對表面平整度的要求與日常瓷器天差地別。一位巧匠在陶輪旋轉的離心力下能以雙手塑造出圓滑的弧度,但一塊平整無瑕的青瓷板,非機器切割往往難以達成。他們無法想象這么大的青瓷板會用在什么場合。
金逸瑞指著桌上一塊書本大小的茶盤說:“之前,這樣大小的瓷板都很難做?!?/p>
開會回來他還是琢磨開了。遙想南宋時期,龍泉窯一反越窯的深沉,以“胎薄如紙,釉厚如玉”的輕盈通透驚艷世人,達登峰造極之境。這與當時的工匠以黏度更大的石灰堿釉替代石灰釉,首創“多次素燒,多次施釉”的技術密不可分。
金逸瑞說:“一次創新,其實就是跨過了之前技術上的某個界限。”
沒有任何捷徑,他只能一遍遍燒制、摸索。版本館的設計團隊、工程專家也數次來到龍泉,共同商討方案,給了金逸瑞莫大的信心。
歷時半年,燒出的瓷板從15厘米×30厘米、20厘米×40厘米的小尺寸,逐漸擴大到當時窯爐所能容納的最大尺寸30厘米×60厘米。
此時,起初的20多家企業在試驗中一一退出,最終只剩下金逸瑞的龍泉市南宋哥窯瓷業有限公司、龍泉甌江青瓷有限公司、龍泉市寶溪先明瓷廠3家,進入最終的研發生產環節。
金逸瑞意識到,要進一步突破尺寸的限制,必須為青瓷板量身定制新的大型設備。新窯爐好不容易做出來,又帶來了其他問題。在窯爐內部,20余層層間距約5厘米的隔板整齊疊放,全部裝入青瓷板后,整個爐子增加約平時兩倍的重量,帶來承重隱患。金逸瑞不得不重新設計窯車軌道,用鐵件二次加固底座。
瓷板間隔密集,冷卻不夠快怎么辦?金逸瑞再次想出妙招,在窯爐側面、正面各開出若干通氣孔。
這一年多,金逸瑞把其他的訂單都推掉了。當第一塊燒制成功的青瓷屏扇出爐,他不禁輕呼了一聲。
在這生生不息的千年窯火中,曾蘊含過歷代青瓷藝術家的多少創新之舉,至今這窯火仍在跳躍不已。
尋覓極致之青
青是山水之色。
龍泉地處群山環抱之間,甌江水之源,山水的靈魂便附著于瓷胎之上。陶瓷考古學家朱伯謙記載:“龍泉窯開創于三國西晉,生產瓷器的歷史長達1600年,是中國制瓷歷史上最長的一個瓷窯。”
金逸瑞酷愛這一份青。后來,他知道了這些產品將用作國家工程,用作國家版本館的主要構件,更感到一種冥冥中的必然。
代表“青瓷釉色與質地之頂峰”的梅子青,色如掛枝初梅,青翠碧綠,正應了杭州國家版本館“文潤閣”的“潤”字。
然而,二次燒成的青瓷板經過切割修整,四面會露出白色的胚邊,側面看去不免破壞屏扇整體的色彩。為此,青瓷扇板除尺寸的突破外,還一改以往的兩次燒成為三次燒成。
打破常規的第三次爐燒,就是為了讓這一厘米寬的細邊也能掛上精致的釉色。金逸瑞期望,即便在百年之后,每一片瓷板被拆下來,都是一件傳世的藝術品。
這份對青瓷的執念,深深地根植在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龍泉窯的復興之中。
當初,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,沉睡的龍泉窯火被重新點燃。新成立的龍泉國營上垟瓷廠匯集了一批青瓷藝術的泰斗級人物,其中有國家級“非遺”龍泉青瓷傳承人徐朝興、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夏侯文等。
金逸瑞一家也趕上這波浪潮。1955年,他的父親才15歲就從溫州到龍泉做青瓷。后來,生了兄弟姐妹6個,現在5個都在從事青瓷行業。
2009年,龍泉青瓷傳統燒制技藝成為“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”,而在兩年之前,金逸瑞已經正式師從徐朝興大師。青瓷藝術的接力棒傳到了他這一代的手中。如今,金逸瑞和長兄金逸林、金逸榮3人均已是工藝美術大師,成為龍泉青瓷血脈延續的中堅力量。
這次的青瓷屏扇,多一次燒制,完工時間就將增加15小時。不僅如此,青瓷在第三次燒成時,掛釉極其困難,還非常容易開裂,“經常是一窯又一窯推進去,拉出來全都斷成好幾截。最終的成品率只有50%。”金逸瑞不無心痛地說。
這種不惜工本的做法,為的是細節之處的盡善盡美,為的是將他所熱愛的青瓷臻于極致。
版本館尚在建造中期,金逸瑞來到杭州,看到了只安裝了一半的屏扇,就把他激動壞了。目睹日夜觸摸的瓷片、千番調制的色澤以如此宏大的形式鋪陳開來,在國家級文化工程中被大面積運用,他的感動與驕傲之情無以言表。
他一遍遍地跟我們強調:“青瓷終于被作為主體去運用,不再是裝飾、附帶、點綴,是一萬平方米的主體?。 ?/p>
想象無限可能
“瓷器里有最深的文化?!苯鹨萑鸬倪@句話,道出了他傳承青瓷制作技藝36年的經驗,更道出了這次承接杭州國家版本館工程的感悟。
試燒留下的近萬件“廢板”,金逸瑞舍不得丟。在他的工作室里,有各種切割下來的青瓷屏扇。他不時地摩挲它們,想象它們各種可能的形態。
南宋青瓷,插花瓶、飲茶杯、焚香爐,釉色純凈天然,所謂“絢爛至極,歸于平淡”,是宋人生活美學的極致展現。
杭州國家版本館,青瓷屏扇整體的大氣鋪陳,開如層巒疊翠,合如粼粼碧波。原來青瓷還可以傳遞這樣一種正在進行時的文化自信。
大尺寸、三次燒成、大面積鋪設,在金逸瑞看來,這是杭州國家版本館青瓷屏扇的3項創舉。這種對于龍泉青瓷的大膽運用,在將其藝術造詣推向高峰的同時,也為龍泉青瓷未來的發展打開了一扇門。
現在,金逸瑞和他的同行,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去尋覓龍泉青瓷中古今相通的人文意蘊,觸摸古典青瓷中現實的溫度。
曾幾何時,龍泉青瓷以“雪拉同”的美名流傳世界,輸出的不僅是器物,更是中國的智慧和生活方式。在宋元時期,這里集中了獨步天下的頂級制造技術,被后人稱為當時的“硅谷”。今天的龍泉,依然有“奪得千峰翠色來”的神姿,依然有“雨過天青云破處”的風華。
杭州國家版本館的青瓷屏扇開開合合,打開不僅是版本珍藏的寶庫,也是傳承千年的龍泉青瓷的無限可能性。
(來源:8月17日《浙江日報》第1、6版;記者 竺大文 見習記者 涂佳煜 通訊員 陳艷燕)